旧瓶装新酒抑或走出传统——评田耳的《人记》

作者:刘晗  时间:2007/7/30 11:38:39  来源:会员原创  人气:
  田耳的中篇小说《人记》,故事简单到了极致,三个挑脚盐贩,汉子、许琴僮、小狗,一大二小,为了各自的目的从广林往佴城贩私盐。行至弭诺沟,不幸遭遇了年轻的关羊客石小狗的抢劫。汉子凭借自己多年的走道经验,断定关羊客是个新手,趁机从关羊客石小狗的眼皮底下溜掉并将其反劫。此后的叙事就在汉子、小狗、许琴僮这三个挑夫与劫匪石小狗之间的谈话中展开。由于石小狗假冒老土匪瘤子老韩行劫,这引发了四人对于瘤子老韩的身世及其死因传闻的种种猜想,顺便还牵出了与其交情甚好的十一哥的故事。小说最后通过汉子自己对十一哥的叙述和许琴僮对汉子手掌的观察,抖出汉子就是十一哥。汉子在真实的身份暴露后,为了灭口,最后将知情者全部杀死,故事就这样以血腥的场面而结束。田耳在这个小说的叙事中始终是一种远距离的观望姿态,即便是断指、杀人,他都让其呈现得那么冷峻,文字里没有一丝颤抖与怯弱。作者以一种零度写作的方式来向读者叙说着似乎非常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故事。
  《人记》的叙事无疑吸收了侦破推理小说的因素,里面寓含着机智的逻辑推理和细致入微的判断分析,有些事件还故意设置圈套,使用障眼法,象破案一样,要经过逻辑分析才能图穷匕首见。这种逻辑推理首先体现在是汉子对关羊客石小狗假冒瘤子老韩的分析。汉子断定关羊客假冒瘤子老韩,理由有:其一,瘤子老韩在别人面前不会自称瘤子老韩,而是说,“我是你瘤嘎公”。其二,石小狗假冒的嗓音不像。瘤子老韩虽是武高武大一个人物,声音却细得像在唱辰河高腔,听着像刀刮着碗沿,碜人背脊。其三、有经验的关羊客要有真功夫的,不会破着嗓门说大话吓人。一般都会敲山震虎,关羊客如果有枪一般会打断挑夫的一股箩绳,什么废话都省了。其四,关羊客一般只关回广林的挑脚盐贩,没有关来客的道理,因为来客不带现钱。其五,人都没及挨近,劫匪你却敢把火把亮起来。你看不清人家,人家反倒把你看清了,这时行劫的大忌。其六,瘤子老韩这样的大土匪,手下几百号弟兄,不可能走单帮关羊截道。就此而言,年轻的关羊客石小狗的行为与瘤子老韩这个老土匪相较,有太多的“不着道”的地方。通过汉子的口吻,小说一步一步地推导出小劫匪的种种破绽。最后通过汉子的口吻断定这个劫匪是个新手。正是基于此,汉子此前才敢对年轻的劫匪采取了反劫的行动。其次,是汉子对瘤子老韩死因的分析。汉子在小狗和石小狗的问答里,罗列出了关于瘤子老韩死因的种种传闻:瘤子老韩可能是中了冷枪冤死的;可能是在龙牙冲下面一道深谷里中瘴疠死的;可能是被十一哥撺掇一伙子人,要了他的命;可能是四十六师第三混成旅的一个团爷将瘤子老韩用枪了断了。也有说,瘤子老韩因好女色,与一巫婆混在一起,因纵欲过渡最后死在这个巫婆身上;还有说,是瘤子老韩怕自己真实的身份在救了自己命的瞎老太面前泄露,将自己的人记——瘤子,用刀割掉了而丧命的。面对种种传闻,小说借汉子的口与其他几人展开辩驳,以瘤子老韩的性格和禀赋作为依据,对种种传言进行质疑和分析,列出了瘤子老韩一些死因的不可能性,通过试错、排除和推理,归结出瘤子老韩最有可能的几种死因。当然小说里这样的逻辑分析是显在的,是浅层次的,让人一目了然。更高一个层面是田耳在叙事中兜圈子,使用障眼法、虚虚实实的关于十一哥身份的叙事。这要求读者全神贯注地阅读,充分调动读者的逻辑推理能力。只有这样,小说中人物之间的身份关系才能弄得清楚。小说出场交待三个挑夫的关系“三人都姓许,排排字辈,汉子得算那二人堂叔”。随后在“长毛”许琴僮的追问下,汉子道出自己在贩盐的过程中曾被关过一次羊,并且遭受过关羊客按照规矩的断指头的惩罚。根据后面的叙述,十一哥,因有十一个手指而得名,在不做土匪后贩盐的过程中也被人关过一次羊,但切掉的是被人视为人记的岐指。所以,在被关了羊切了指头后还有十个指头。这与汉子的现状吻合。同时可推断出汉子用学得一套障眼法解释为什么在被关羊断指后还有十个指头的说法是一种搪塞。汉子在后来的讲述十一哥的传闻中,说十一哥就是瘤子老韩的师弟许三光。从人记和姓氏,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发现,许三光、十一哥和汉子其实是同一个人在不同阶段的不同称谓。侄子许琴僮发现了十一哥就是眼前的汉子,就是自己的堂叔。没想到自己却招来了杀身的血光之灾。
  从表征的层面上看,《人记》其实是一个隐喻,隐喻着湘西人理解自身的一种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就是原始思维或者巫术思维。在湘西世界里,人记是一种联系一个人的命运和幸福的与生俱来的标志。如小说中汉子所说:“人记和一般的疤痂疙瘩区分就在于,它是连着命的。把这人记一除,人的命也没了。”这种思维方式是一种典型的以部分代整体的巫术思维方式。在这种思维方式里,对部分进行了作用也就意味着对整体进行了作用。所以,当一个人的人记被斩掉后,也就意味着整个人被杀掉。这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性的解释人的自身存在的一种方式。而且在这种独特的地域里,这种解释非常有效、影响力也非常强大,影响着生长在这种文化话语里的每一个人。根据故事的叙述,最先在故事里提出人记连着人的命的这种独特的认知和解释方式的是瘤子老韩的瓦匠师傅。瘤子老韩叫在田里干活的师弟用柴刀把自己颈子上的瘤子削掉被师傅发现。师傅于是大骂:“天杀的哎,这是随便能割的吗,你以为?这是人记,牵着你一条小命呐。”这种认知与解释方式为师兄瘤子老韩信与师弟许三光深信不疑。十一哥与瘤子老韩关系紧张后不做土匪了,在一次贩私过程中被关羊客将其被视为人记的第十一个指头平整地切了下来,自己居然没有死。长期以来,十一哥的第十一指被人和自己视为人记,瘤子老韩也因此将十一哥拉上山作了土匪,以壮大自己。但在这次关羊的事件中,十一哥的第十一指被关羊客剁掉,但并没有引来性命的丧失。十一哥此时并没有怀疑人记连着人的性命这种认知和解释方式有问题,而是断定自己的十一指不是人记。最后当听说瘤子老韩自割人记致死时候,他对瘤子老韩的这种死因还将信将疑,但到后来他自己在身份暴露后,他在小狗用刀子割掉了石小狗的瘤子瞬间身亡后的现实中,又一次强化了自己对“人记是连着人的命的”这种解释和认知方式的认同。以至于汉子最后深信:“炳先呐炳先,看样子你确实是死掉了”《人记》在整个故事中,无不向我们表达地方性的解释和认知方式的强大,他规约着每一个生活于其中的人理解和解释自身及其与他者的关系,为这里的人的安身立命提供依据。
  《人记》还是一种关于善恶瞬息转换的叙事。汉子在故事中的第一重身份是一个靠自己的辛勤劳作养活自己的人。他与两个堂侄许琴僮、小狗一起贩盐讨生活。在挑贩私盐的过程,告诉两个小侄挑担子走山路的技巧,以及讲述挑盐路途的险恶,告诉两个侄子该在什么地方歇脚,如何防范关羊客的抢劫。这时候汉子是一个关爱后辈的“善”的长者形象。但在后来由年轻的关羊客石小狗引发的关于十一哥的话题中,汉子逐渐进入了对过去的生存状态的回忆中,汉子即十一哥在过去是一个聪明机灵的土匪。在与其他三人的对话中,汉子对十一哥的真实的身份进行了勾勒,把那些所谓的不正确的关于十一哥的传言进行了澄清,他用自己的言语行为向十一哥即自己过去的身份表达了敬意。汉子生活在两套身份系统中,汉子的现实身份是“善”的,是被现实的价值系统所认可。而作为十一哥的土匪身份在这套现实的价值系统中是不具有合法性的,是“恶”的。但在人烟稀少,抑或现实系统的监视力量少能到达的山野,汉子的十一哥的土匪身份与意识失去了监督而浮出了水面,这时他对过去的身份是一种缅怀,对现在的身份却是一种忘却。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汉子在对话中,在内心里是认同作为土匪的十一哥的。因此,当作为十一哥身份在言谈中被暴露后,他开始杀人灭口,琴童,石小狗这些知情者当场死于非命。汉子的这些行为,其实也彰现了他内在的心理困惑,他的杀人灭口的行为是对自己作为“恶”的土匪身份的否定,他在乎现实价值系统对自己“善”的身份的认可,他需要继续保持作为一种现实世界的“善”的美好形象。但他对自己土匪身份有意无意的带有赞美性的叙述又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认同。汉子一直游走在两套身份系统的紧张中。其实这种身份认同的焦虑也体现在小说对于瘤子老韩的叙述中,瘤子老韩身为土匪,天不怕地不怕,为何就怕瞎眼老太摸到自己脖子上的瘤子。这也无不是他想保持一种“善”的身份的一种内心无意识的表达。这都说明这些人身为土匪,但时时刻刻没有忘记现实世界的价值系统对自己的规约。瘤子是瘤子老韩独特的人记,而且瘤子老韩是远近闻名的土匪,他的以人记为标志的这种独特性人人皆知。因此瘤子老韩的脖子只要一被瞎眼老太摸到,他的土匪身份马上就要暴露,他要保持“善”的形象,所以他立马用刀将自己脖子上的瘤子抹掉。对于瘤子老韩来说,人记与自己的性命相连他是非常清楚的。但在这一刹那间,在保住自己的性命与保持自己的善的形象之间,瘤子老韩迅速做出了判断,无论如何都要保持自己的善的形象,即使是死也在所不辞。都是作为土匪,都是要保持一种善的形象,都是拿起刀,瘤子老韩与十一哥却将刀指向的对象不同,前者是自己,后者是他人。由此,瘤子老韩与十一哥的形象立马做出了分野。瘤子老韩虽然杀人成性,但他心灵底里还保持着一份“真”善。十一哥虽然不再做土匪,时时刻刻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善的形象,但在关键时刻身份泄漏,却手起刀落将他人杀死,将自己曾为匪的事实永远深埋在无人知晓的个人的历史里。说道底,十一哥所追求的善是自欺欺人的善,是一种“伪”善。
  《人记》通过人记使自己的真实的身份要被人发觉的一瞬间,两个土匪的不同的行为选择,旨在向我们说明人的恶与善的内心意念转变就是一刹那间,从善到恶、从恶到善都具有突变性。人的所有的行为似乎都具有偶然性。人的那种宣言式的东西都不可信。人是一种流动的存在,类型化的人永远都不存在。《人记》中,汉子前后迥然不同的行为呈现出让人难以想象的断裂,让人难以理解。但这似乎正是田耳的意图所在。用这种让人难以理解的书写方式作者要表达的是写作中祈求塑造那种模式化的、典型化的、稳定性的人永远都是荒谬的。而且希望用一种连续性的思维方式来解读一个文学文本也是荒谬的。连续性是我们的一种主观幻象,断裂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这似乎是我在《人记》中读出的更为深层的东西。《人记》的题材是古老而又传统的,但在思维方式和要表征的价值存在上却是超越传统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与后现代性相当投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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