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痕

题记：
　　浮生半载长相别。已不问，泪同谁诀？ 世外逐幽兰，一样偏凉血。
　　此身共落悄悄折。待朋客，怜之啜啜。 莫为我愁肠，泉下千堆雪。
　　一
　　窗外在下雨，那些白茫茫的云层厚而重地堆积着。那飘飞的细雨漠谟无边，像烟、像雾，更像林雨那漂浮不定、苍茫寥落的思绪。
　　对着那面小小的镜子，林雨再一次打量自己，镜子里的那张脸虽然素面朝天，但依然白皙，加上挺挺的鼻梁，小小的嘴……虽然不是绝对的美，但还是一个挺耐看的女子。她看起来依然年轻，依然单纯，但最美好的年龄无疑已经离开了她，岁月没有在她脸上写下太明显的痕迹，却把沧桑打进了她的眸子。很久以来，她就发现自己的生活不再有梦了，而没有梦的生活是什么呢？只是一大片的空白而已。
　　她摇摇头，轻锁眉头，再轻轻叹了口气。时光真快，总觉得昨天大学毕业站台上的眼泪还没擦干，怎么一转眼就已经教了5年的书了呢？那些日子不知怎的就不见了，一切的一切还恍如昨天。
　　林雨小心翼翼地打开日记本。大学毕业后，什么都改变了，唯一保留的也就是这点随时写写记记的习惯。不过，比起念书时候也要懒散得多，偶尔十天半月也没留下只言片语。或许也是在夜深人静，而又翻遍了所有的书依然睡不着的时候罢，可能会拿拿笔。今晚的雨声却是很好，林雨总觉得有什么伤感轻轻溢进小小的寂寞的心底。
　　窗下的风铃依然简单的重复着那熟悉的声音。她的心思开始飘渺。风铃，风铃，她听到了铃声叮当，黑黑的墨迹从她的灵魂处倾泻了出来：
　　夜雨敲碎了
　　旧梦  惊破
　　记忆剥落残损
　　日子推移间
　　是  如山的寂寞堆积
　　多年前的心事都已沉在海底
　　而在窗边风铃的低吟里
　　依然留着她无邪的心
　　和所有的惶惑迟疑
　　恍如一首随风轻送的老歌
　　旧梦如烟  新愁正长
　　含泪  在星空里悄然掠过
　　是遥逝的红尘岁月
　　林雨只觉得眼眶湿润，一种难解的、惆怅的的情绪把她抓住了，那么多的青春百合岁月呢？竟然没在指间留下任何痕迹。

　　二
　　那是个夏日的午后，阳光很是燥热，太阳似乎要把柏油路烤化了，晒得人皮肤发烫，街道两旁的幕布无精打采地低垂着。但这一切似乎都没影响到林雨的好心情，此刻，她正要赶到学校参加新学期的教师会议。经过一个暑假休整，想到即将见到那群久违的同事，林雨不禁微微笑了出来。当然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校园怯生生的小女孩了，两年的教书生涯磨练了她的能力，却没多少改变到她纯真的性子。
　　会议室里人已经差不多到齐了，大家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嘻笑，交流着两个月的情况。林雨一路进来跟人打着招呼，然后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是她多年来的习惯，喜欢透过透明的玻璃看窗外的风景。有时候她也会静静地坐在一角，远远地去看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人，而自己则在人群的喧嚣中保持沉默，就像此刻一样。
　　每一学年开始的学期会议，第一个议程便是介绍新来的教师，想到当年自己也曾这般心惊胆颤过，林雨不觉莞尔，眼光自然游离到了窗外。
　　秋天的阳光很好，透过大叶梧桐的树叶细碎地投射下来。林雨看着那些树叶的影子，微微出神。思绪是被女孩子们的尖叫拉回来的，林雨还莫名其妙，一看主席台就清楚了，原来大家正在盘问新来的同事呢，竟然还是副校长，难怪……林雨正想着，就听到有人问，“结婚了没有？”待等到否定的回答后，起哄声更热烈。M忽然大叫一声：“林雨，机会啊！快抓住！！”这下整个会议室炸开了锅，大家笑得前俯后仰。林雨只能狠狠地瞪了肇事者M一眼，一向伶牙的她知道这会儿最好的办法还是保持缄默得好。
　　等大家笑够了，校长宣布会议开始。林雨稍稍平静了心情，偷偷抬起头来想看看那个新来的倒霉的家伙长什么样，没想到接触到的是一对闪亮的、略带笑意的眸子，那个人却并不是想象中初出校门的大男孩，完全是个富有成熟气息但又不失年轻的男子，浓眉英挺，略黑的脸庞，那神采奕奕的眼睛里带了七分沉稳，和三分初来乍到的拘束。这样的男子应该是历经过风浪的罢！相形之下，那些领导就显得太老成了，而M等又显得太稚气，这样的男子应该是富有魅力的。林雨简单地给他下过定义后，再次把头转向窗外，那儿才是属于她的风景呢。
　　散会后，林雨跟身边的人打过招呼，便走进那刺目的阳光中去了。对于这段小插曲，她决定很快就忘记。只是，偶尔，当习惯地坐在窗下，会模糊地想起那有趣的一幕，像风拂过窗口的风铃般，发出一串清脆的叮当。
　　三
　　转眼便是开学，捧着厚厚的备课本、新书，林雨匆匆走进校门。这半年她原来带的班级已经是初三，自己又是班主任，该加把劲了，林雨努力想着。经过教务办公室门前时，广播室正传来通知：“请各班主任速到教务办公室集中……”于是折身进去。
　　办公室显得安安静静的，只是最靠里的那张桌前有个人埋头整理着什么。一向凌乱的教导办公室此时显得很是清爽，地面上还带着刚扫过的泥土的气息，林雨不觉惊异叫了一声。然后那个人便抬了头，四目相对的瞬间，林雨不禁乐了，是他，那略黑的脸庞，发亮的眼睛，不自觉地给了他一个无比灿烂的微笑。
　　“你是班主任？”他问。
　　林雨点点头，把手里的备课本轻轻搁到桌上，然后习惯地坐到靠窗的位置去。
　　“陈凡，新来的，负责班主任工作。”简短却有力的一番自我介绍。敢情是她的顶头上司——政教主任了，林雨知道原来的主任在暑假已经调走。
　　一阵沉默，他也很拘谨，毕竟是新人，于是顺手翻翻桌面的东西。
　　“你就是那个……林……雨！”
　　他看着备课本上的名字惊异地大叫。
　　林雨看着他慌张的样子不觉抿嘴，他也笑了。他的笑容很干净，露出洁白的牙齿，眉头舒展开来，很阳光的样子。林雨看见他笑容的时候有些发怔，她心底那一平如镜的湖面居然轻轻地跳动了一下，就像一粒细小的石子落进去似的，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这个人是新来的吗？应该是，可是怎么会有似曾相识之感呢……她忽然想起《红楼梦》中，宝玉初见黛玉，曾说过，“这位妹妹我认识。”
　　林雨的脸蓦地发起烧来，为了掩饰那心中突发的慌乱。她很快拿走备课本，说：“我去看看其他班主任来了没有……”
　　首次的班主任会议竟然是在一片轻松的、谈笑的空气中度过，他的幽默、风趣，以及清楚的口齿、亲切的作风，立即征服了大家。林雨呢，她躲在窗户的一角，看他自由地挥洒，恍然间总觉得那个人是应该千年万年前就认识的，她的心底有根细线蓦然一抽，忽然想起久远以前，想起另一个男孩子的身影——凌风，凌风的身影举止与他何其相似！
　　四
　　凌风是林雨心口永远的朱砂痣。直到多年后对一切已经淡然若水的她，在灯下重温往事时，那个名字依然能够刺痛她的心。
　　林雨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凌风时，自己还只是18岁。
　　初进大学校园的她对一切都是那么无措。第一天军训练习队列，转身时林雨不小心摔了一跤，绊倒了身边的人，年轻的教官要罚全体同学站立10分钟，一下责难声四起。林雨咬着牙，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
　　“她又不是故意的，都是同学，何必呢！”简单有力的一句话，帮她解了围。林雨感激地朝那人望去，他的个子很高，穿一件红色T恤，白色球鞋，正朝她微笑，眉头舒展，很阳光的样子。
　　军训结束后，年级组长要求每个学生交一份心得，林雨轻松完成。没想到被当成优秀习作展出在宣传拦，紧挨着林雨的是一篇署名凌风的文章，林雨仔细读了，不得不承认要比自己文章出色许多。
　　到教室的第一天，林雨惊喜地发现那天替她解围的男孩子就在自己班上，依然是红色T恤，依然是阳光般的微笑。
　　“林雨！”“凌风！”报完各自名字，两人相视微笑，竟然是一见如故。
　　大学生活是愉悦而充实的，林雨文笔优美，不久做了文学社的文字编辑。凌风则由于能力出众，很快当任了学生会副主席，同时兼任文学社副社长。在当时的校园里，他绝对可以用叱姹风云来形容，那是多么出色的一个男孩子呀，书法、绘画，连连获得大奖；优美的文章时时发表，林雨每次读到他文章时都要在心底暗自赞叹，虽然自己也一向被人冠以“才女”的称呼。
　　班级的位置是自由选择的，个子娇小的林雨喜欢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就那么静静地坐，看着凌风的背影发呆。他不在教室的时候，林雨喜欢透过透明的玻璃捕捉窗外的风景。林雨很细心，她知道凌风喜欢在文选课上睡觉，喜欢穿红色和白色的T恤，每天下午放学都会去球场踢足球，他的农历生日比她晚10天……每次拿到凌风的稿子，林雨都会赶在第一时间加以编辑校对，翻来覆去地看很多遍，直到一字不漏地背出来。黄昏时，林雨常常趴在窗台默默的远眺，只为球场上那个红色的身影；每个周日她都准时早起，赶到文学社办公室参加例会，因为那时她可以和凌风畅所欲言地谈文学，谈诗词，谈艺术。清晨的风微微吹起她藕荷色的棉布长裙，一路上心情愉快。
　　林雨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捕捉凌风的背影的，也许是从军训那一天起罢！凌风进入大学的第一个生日，抽屉里多了一本《汪国真诗集》，扉页留有一句：“有些相遇即使给出一生的时光也无非是一场陌路之交；而有的人，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却此生难忘！”没有署名。
　　恋爱是大学校园亮丽的点缀，优秀若凌风，身边自然少不了追逐的女孩。但令人奇怪的是他似乎与每个女生都保持着淡然如水的关系。林雨也只是悄悄地关注着那个身影。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林雨常常独自在足球场散步，夜风轻轻拂动长发，林雨觉得自己的心非常柔软，然后回到寝室写下满满的心路历程。林雨的日记本很别致，淡绿色的封面下是粉底碎花的纸张，收藏着她细密的心事。
　　三年的大学时光很短也很长，短得使你在初解成熟时就不属于你了，又长得足以在你心中留下很多很多褪不去的往事。那个六月，整个校园留抹着淡淡的离愁，老狼的歌在校园的每个黄昏传唱，林雨依然在每个周日早起，但已不再是长裙飘飘的日子。
　　接过凌风的留言册时，林雨恍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红色T恤少年阳光般的微笑。林雨静静坐着，感觉心里有尖锐的疼。给凌风的留言是早就准备好的，写在一张粉红信笺上一首短短的小诗，却足足是三年来她想说一直没说的话。林雨最终在留言册上简短地写道：凌风，对于你除了祝福还是祝福，惟愿你今生今世过得幸福快乐……
　　离校的前一天，林雨最后一次独自去校园散步，经过足球场时看到很多男生在踢球，她靠在栏杆外面看了很久。黄昏的夕阳给校园抹上了一层金黄，耳畔依稀传来“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来安慰爱哭的你……”林雨蹲下身来，无法自制地哭了，泪水打湿了手里那张小小的粉红信纸：
　　有一句话我从未对你说
　　我深信那说出便是祸
　　最美的花让它在心底开
　　在空气中它会慢慢褪色
　　那一句话我始终没有说
　　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最美的花让它在心底开
　　也许会凋零在未来的某一时刻
　　默默地花花开
　　默默地花落
　　我的心事从未对你说
　　林雨最终选择了沉默，让这首诗停留在自己的记忆。“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支古老的歌谣只有在亲身经历时才能感受到它朴素言语中所流露的无限留恋与伤感。踏上列车的那一刻，林雨举步维艰、泪如雨下。
　　怀着淡淡哀伤与惆怅离开校园，结束了学生生涯，那年，林雨21岁。
　　五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林雨写下这首歌词，反复念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恻之感，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短暂的二十三年生命中，有父母的呵护，哥哥的照顾，朋友的关爱，同事的喜欢……她应该是幸福的，但内心还是有那么多的“若有所失”，亦或许是“若有所求”吧！
　　她托着下巴，望着桌上的台灯，万籁俱寂。今晚窗外的月色却很好，洒在淡绿的窗帘上，有树影在轻轻摇晃……
　　林雨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的小镇，作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在繁复的上课改作间，一晃过了两年的时间。这期间，也曾遭遇或咸或淡的情感，林雨无一例外的选择了退避。偶尔也从同学那里收到一些凌风的消息：工作分配得很好，在单位依然那么出色；他恋爱了，对象是隔壁班级那个最最斯文秀气的女生，听着这些，林雨内心是满满地喜悦，伤感却不失落。有时，她甚至庆幸当年自己的一再沉默。关山遥隔，凌风终究是要从自己的生命中淡出的，只要她曾经一直珍惜着，就好。而陈凡，陈凡呢？
　　想到陈凡，林雨嘴边不自觉浮起微笑。记不清哪天，自己一身黑衣黑裙经过教务办公室门前，对门而坐的陈凡眼尖，说了句：“一朵乌云……哦不，是青云飘来了，”林雨快速地接：“一片乌云飘过来，青蛙开始叫啦！”惹得一屋的人哈哈大笑。林雨咬着笔杆，渐渐陷入沉思，录音机开着，蔡琴正在唱“不了情”：
　　“忘不了！忘不了！
　　忘不了你的错
　　忘不了你的好
　　忘不了雨中的散步
　　也忘不了那风里的拥抱。
　　……  ……”
　　她倾听着，再看看桌上那首歌词，忽然间觉得再也坐不住了，那种“若有所求”的感觉竟然强烈抓住了她。她无法坐这儿面对一盏孤灯，也无法把自己放到那本摊开的《语文教学之友》中去。她吸口气，站起身，把歌词放在口袋。
　　几分钟后，林雨已经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晚自习已经结束，此刻的校园是安静的。她抬头看看月亮，快要月圆了，应该是十四、五了吧！算起来，陈凡来这里也快两个月了。把眼光从月亮上调回来，她才有一阵迷惘，去哪儿？出门时，根本没想过。或者，潜意识里，她是想来学校的，陈凡就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
　　林雨一个人在校园漫无目地走，夜风袭袭，透着丝丝寒意，差不多深秋了吧。昏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寂寞的步子一点一点响彻开去，林雨只觉得眼眶湿湿的，有泪从指间滑落，冰冰的。她恍然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上课时偷看凌风，夜晚独自去散步的往事。生活一直在不断变更，当凌风淡出记忆之门，又是谁的身影潮湿了她的天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雨冷得打了寒噤，然后抱紧胳膊找了张石凳坐下，边上是几株夹竹桃的枝，在夜风里轻轻地晃。她不禁喃喃的，低声念了两句：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好雅兴！”一个身影闪到她面前。
　　“陈凡——”
　　泪水倏然冲出她的眼眶，她不信任地听着那声音，重重地吸气，居然说不出话来。
　　“你没事吧……我看到你一个人走了很久。”陈凡望着她疑惑地问。
　　“不不！我没什么事，”林雨急促地低呼，声音哽塞：“一本好书，一支好歌，一首好诗，一幅好画，一段往事，一个特别的人……都会让我掉眼泪。”
　　陈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奇怪，却不再追问，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成熟稳重的人。
　　她仰首向天，谢谢天！谢谢月亮！谢谢这世上一切的东西！
　　六
　　呵，真该谢谢这世上一切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杯用红酒和蜂蜜调和起来的饮料，香醇，甜美，而温暖。
　　林雨一下子像变了个人，她不再蜷缩在小屋里听音乐，不再把自己深埋在书堆里。学校的活动总能见到她活跃的身影。她变得温存，爱笑，爱脸红，对每个人都笑意盈盈。
　　陈凡原来也是性情中人，他和她永远有那么多的共同语言。从诗词歌赋到琴棋书画；从《诗经》到《草叶集》；无论是文学还是哲学，两人都能找到共同的话题。经常是陈凡刚说下句，林雨就能接出下句，然后两人相视而笑，默契得让人惊异。林雨出入教务办公室的次数比任何时候都要勤，而且逗留的时间很长，两人在一起似乎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林雨的变化自然逃不过身边同事的眼睛，先是一些爽朗的同事当面拿他两取笑，对此，林雨只是一笑，泰然处之。接着，校园里便多了些风言风语，林雨是个豁达的女孩，依然与陈凡来往如故。或者，内心深处，她也是希望大家的猜测能成为真实吧！对此，她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窃喜，只不知陈凡会作何感想。
　　跟陈凡在一起时，林雨喜欢就那样静静直视着他的眼睛，陈凡的笑容很爽朗，仿佛要将她淹没，林雨突然想起了泰戈尔的诗：你坐在那儿向我静静地微笑/而为此时此境/我仿佛已等了长长的一生……严格来说，陈凡并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但那种沉稳的男性魅力无疑是有吸引力的，他不是凌风，凌风是阳光的男孩，陈凡完全是个成熟的男人了，“这种男人……”林雨在心底不自觉叹了口气，跟他在一起的感觉是温暖踏实的。
　　冬天来了，学校的周末晚上忽然风行起牌类游戏。也许是冬天的夜晚漫长而无聊的缘故吧，年轻的心毕竟是耐不住寂寞的。陈凡不是本地人，现在有机会不用独留宿舍，自然少不得参加。林雨并不善此道，却是个铁杆牌迷，几乎是席席必到。每次打完，她都要输掉不少分数，然后在众人的起哄下，和陈凡去超市提一大袋零食供大家消遣，陈凡倒是输的不多，不过结帐时总会乐呵呵地抢先掏腰包。或许也只有林雨知道，她对牌局的感觉实在是无聊到透顶，她热衷的原因无非是可以看着陈凡，他的影子已经渐渐侵占了她的生活空间。深夜在床头辗转，林雨总会想象着他是否也正点燃一支烟，在烟圈中找寻她？
　　当寒意加深时，校园里开始盛传二人恋爱的消息。显然，陈凡也似乎听到了什么，面对林雨，不再那么自然随意，林雨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沉落，无数个夜晚，她就对着那盏台灯静坐到深夜。她发现自己现在已经无可救药喜欢上了陈凡，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陈凡那样深入到她的灵魂，他的身影已经在心底烙下太深太深的印痕。每一个白天，林雨依然是一脸微笑地出入校园。多少次，独自面对陈凡，林雨一直想开口，话到嘴边时，她还是失掉了那份勇气。
　　终于，有那么一个夜晚，牌局结束时，林雨发现自己忘了带宿舍的钥匙。送林雨的回家的任务自然心照不宣地落到了陈凡身上。深冬的夜是冷的，月亮在云层里穿梭，时暗时明，昏黄的街灯下是一前一后两个欣长的身影。为了打破沉默，林雨不自觉跟他聊起了自己大学时代那段伤感的往事，陈凡也不禁唏嘘。
　　突然，林雨转过身，站在陈凡对面，就那样直视着他的眼睛，以无比坚定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从不后悔当初自己的一再沉默，但我告诉自己，如果能再次遇到心动的人，我一定会勇敢的告诉他！”
　　陈凡望着林雨闪亮的双眸，良久，沉默无言。夜很静，月亮隐进了云层。
　　七
　　几天后，林雨到陈凡办公室，他不在，桌上放着一本《唐宋词通论》。林雨是爱书的人，自然而然地翻了起来。书里夹的一张照片却不经意地掉了出来，是陈凡与一个女孩子的合照，两人头靠头，满脸的幸福。林雨静静地看着，然后她觉得自己有些疼，那种疼在身体里，轻轻的，非常迅速地蔓延开来。
　　陈凡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身后，他说那是他相恋六年的女友，在某小学教书……林雨似乎是微笑着听他说完的，眼泪却酸酸地涌了出来。
　　一连几天，她失魂落魄。
　　终于有一天，林雨递给他一首词，含蓄地请他点评，那是一首藏头词，上下阕分别嵌入他们的名字，每一句都透露着她茫然的心境。
　　晚上，他请她赴小镇的茶馆小坐。在一壶茶的满与空间，他说他和女友很相爱，在最困难时曾一路相扶走来……最后一句是人们说烂了话：他会像喜欢一个聪慧可人的妹妹一样喜欢她。接过陈凡还给她的词时，林雨看得出他眼中有一丝痛苦一掠而过。
　　对林雨来说，这个冬季似乎特别的漫长。好一段时间，她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消沉里。
　　上课，改作，辅导，回家……她的生活变得十分规律化，虽然，面对同事和学生，林雨依然是那么笑意盈盈。每晚，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足不出户，不看小说，也不看电视，更不参与周末的牌局。经常，她什么都不做，就那样呆呆的坐着，神思却不知飘游何方。陈凡自那天后也沉默了很多，看林雨这么消沉，他总是在生活细节上尽量帮她。林雨不在学校的时候，陈凡会常去她的教室看管。那一天，林雨在办公室跟大家笑说自己的手要冻疮了，找了很多店，也没买到那种可以预防的护手霜，没想到第二天翻开备课本，便掉了出来。陈凡的关心，却让林雨愈加伤感。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小镇一夜之间成为银色的世界，学校停了课，林雨远离雪仗的喧嚣，一个人躲在宿舍看书，看着看着就将书盖住了脸，书里有一句诗：相见争如不见，不见又还思念。
　　于是去敲陈凡宿舍的门，想邀他一道踏雪寻梅。开门却是个年轻的女子，细细的眉眼，窄窄的身躯，温柔静好，不觉让人想起古人的“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那时候，陈凡一定给她念过这样的诗句吧。林雨感觉自己的心里开始有尖锐的疼痛，这种疼迅速地蔓延开来，疼得她弯下了腰。
　　打过招呼，转身时，她的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陈凡却送了出来，暮色已经昏暗，两个人并肩站在雪地上，忽然觉得陌生，林雨想起曾有那么一个深夜，两人吃完夜宵回校，陈凡轻轻把手搭在她右肩，含笑问：真想知道有一天，究竟会是谁这样陪在你身边？那时候，林雨希望那就是答案，但是不可能了，爱是溺水三千，谁都只能取一瓢饮。每个女子都渴望爱情，而她，又有什么理由去破坏另一个女子平凡的幸福？
　　理解或者误会，痛苦或者欢乐，开始或者结束，沉醉或者解脱，相聚或者别离……一切的一切无非是缘于一个“爱”字吧！
　　八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个晴天，难得一见的太阳，把湿漉漉的小镇烘干了。
　　林雨沐浴着阳光，一个人在校园里漫步。自那场雪后，她就一直避着陈凡，即使偶尔见到，林雨也总是匆匆打个招呼，马上急急的走掉了，以往的笑闹还恍如在眼前，曾几何时，两人竟行同陌路。并非对陈凡心存哀怨，只怕相见时，她眼里承载的太多太多思念，足以泄露心底所有的秘密。
　　这天是期终考的最后一天，林雨默默地在校园里走着，祷念那曾经充满欢乐，无忧无虑的日子。穿过夹竹桃树丛，是一个八角花坛，里面红梅正热热闹闹地开着，杜鹃也抽出了细细的叶，还有一些枯萎的不知名的藤状植物，上面还结着豆荚。林雨弯下腰，从藤上摘下一个干枯的豆荚，打开，一颗鲜红的豆子滚进她的掌心。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林雨不觉低念。
　　“泥里休抛取，怕它生作相思树！”陈凡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对面，轻轻地接过。
　　很久不见，他瘦了，笑容里显然多了几分苍凉，林雨眼眶微微湿润，心底有浅浅的自责。相顾两无言，纵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请了一些同事一起去聚餐，你也来，好吗？”
　　林雨的眼底再一次潮湿，爱是溺水三千，散是覆水难收，没料到离得越远，思念反而越是切近。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林雨反复写下这句话，最终没有去参加陈凡的生日聚会，只是托同事晴给他带去了自己的礼物，一本《桃花扇》，没留一个字，里面夹了一枚别致的护身符，那是她从自己脖子上解下的，上面刻了四个小小的字——一生平安。
　　半夜手机铃声大作，晴在电话的另一头，大喊，“陈凡喝醉了，你快来一下吧。”
　　匆匆赶往酒馆，其他人已作鸟售散，见到林雨，晴似乎看到救星，说了句，“你照顾他吧！”便离开了。
　　林雨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靠近陈凡，醉酒后的陈凡是忧郁的，眉头深锁，眼里盛满了太多的心事，却一直在重复说一句话：“林雨，对不起——”，林雨心底不禁黯然。轻轻捧着他的脸，她止不住泪水潸潸而下，如果不是她，陈凡的世界应该是多么的幸福和温暖！
　　十分钟，林雨终于小心翼翼地把陈凡扶回了他的床上，帮他洗脸时，陈凡猛然握住她的手，“林雨，为什么没能早几年遇上你？”，脸上是两行清泪，林雨手中的毛巾倏然落地。陈凡不是不爱她，只不过在时光隧道里两人无奈地错身而过，然后在错误的时间里相遇，空留一声叹息。
　　走出陈凡的宿舍，林雨一个人在操场上坐了很久，那夜有很好的月光，校园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直到多年之后回首望，林雨才发现从没有那样美的月光如此泛滥她的心田。在冬日的风里，她止不住悄悄哭了，却不是因为她自己。
　　接着便是寒假开始了，漫长而冷寂的假期里，林雨一直蜷缩在房间懒懒地看书听歌写日记。除夕的晚上，陈凡给她打来电话，除了新年祝语，更多是沉默，林雨不敢多说什么，生怕久下的决心在一瞬间被轰然击碎。
　　当新的一个学期到来时，林雨已然在一个美丽的海滨小镇开始了另外的人生，留给陈凡的除了一些书籍外，还有一张小小的信笺 ：
　　“掀开记忆沉重的石板，你清晰的在我灵魂的空间，因为思念而憔悴的心，被你的身影填满。我也常在夜深人静时写你的名字，就如用整个的生命回味一个季节，不管时光与季节的变迁。
　　遇上你是我的缘，我们的相识，让我开始背负明天的债卷。此生你的肩膀，不该是我全部的依恋，因为，前世我在第一万次回眸时，被一片流转的云遮挡了双眼，所以，今生她走在了我的前面。
　　今生认识你太晚，倍添了诉不尽的遗憾。你的心，早已经是别人情感的家园。我曾经一直相信，你就在我心里，却不敢为你写一生的诗篇。心似小船，载不动太多挂牵。每次在梦里与你相遇，我，无言。
　　其实爱情真的很像一扇门，当我第一次开门时，看见你经过；但第二次开门的时候，你已经走进别人的风景。但我将一直记得，那天醉酒后，你曾握着我的手说，为什么没能早点相识？
　　爱一个人就应成全他的幸福，相信我的离开会是三个人之间最完美的结果。好好爱你身边的人，请别为我的离去而难过，因为我会很好地照顾自己……”
　　接过晴替来的信，陈凡脑中一片空白，心好似掉进无底的深渊，空空的。信封上“陈凡”二字有些模糊，看得出写信的人流了很多的泪，有如风拂过桃花，前尘往事，纷纷落在他眼前。
　　尾声
　　四年的岁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四年，每个人的变化都很多，对林雨来说，她觉得自己就像经过了一次生死般的修炼，她成熟了，不再是过去那个为风里落花而流泪的小女孩，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坚强，稳重，独立的女子。从那些困难、无助、伤感的日子里挣扎着走出后，林雨已经是海滨小镇出了名的语文教师。海滨小镇的生活是安宁的，让她的心渐渐归于平静，慢慢地把一切前尘往事都沉淀在了记忆。 
　　四年里，林雨的同学女伴陆续地披上了婚纱，而她依然独守着一个人的美丽，偶尔也有关心或好奇她的同事会问及，林雨只是恬然地微笑，笑得美丽而又若有所思。
　　2004年冬天，林雨收到了大学同学萍的喜帖。萍是林雨昔日的闺中密友，也是同乡，工作后，虽不常见面，却彼此在心里一直牵挂着对方，于是决定了回去。
　　这一天，林雨一袭淡绿衣裙，长发自由飘逸，简洁而不失雅致，却在脖间系了一条别致的水红丝巾，给她平添了几份灵秀妩媚的味道。
　　萍嫁的是小城一位年轻有为的知名校长，喜宴上来得客人很多，衣香鬓影，人群拥挤，相识的人彼此聚在一起聊天。林雨和认识的人打过招呼，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向窗旁，想找个空隙的地方坐一坐，但窗前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宾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是个温婉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挽在脑后，一件家常的，浅蓝色的洋装，下面黑色的棉布长裙，正逗着怀里的孩子玩，那孩子粉嘟嘟一张脸，很是可爱。这虽然不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子，周身却散发着一种成熟而宁静的美。
　　林雨不知不觉走向这个女子，她也正好回过头来，对林雨温和的微笑着。
　　“你的孩子好可爱！”林雨也向她含笑点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陈凡的太太吧？ 我是他以前的同事林雨，我们曾经见过面的。”
　　“是的。”她笑了，眼睛却一直望着怀里的孩子。 
　　“看你好幸福呀！”林雨由衷地赞叹。
　　“我确实很幸福。”她眼底流动着光华，“陈凡一个很好的丈夫，你看，他过来了。”
　　抬眼看去，有个男人正端着酒杯从人群中挤过来，那熟悉的身影，那熟悉的面容……林雨刚想躲避，但来不及了，他已经站到了她面前。
　　陈凡一怔，似乎是被人撞了一下，手中酒杯砰然落地，溅到西装的衣摆上，陈太太见状忙去拿纸巾。
　　林雨勉强对他挤出了一个微笑：“陈凡，很久不见了。我刚刚和你的太太说你们一家好幸福呢！”她笑了笑，再深切地看陈凡一眼，“能让一个女子一直幸福着的男人，这世上不多了。”
　　“能一直停留在一个男人记忆里的女子，这世上也不是很多了。”陈凡盯着她。
　　陈太太过来了，林雨帮她接过孩子，“这么漂亮，是女孩子吗，多大了？”
　　“是个男孩子，两岁了。”陈太太唇边绽放着欢愉，正在陈凡的西装上轻轻擦拭着……
　　“林雨，快过来呀，好多同学正等着我们呢！”一身洁白婚纱的萍兴冲冲地来拉她。
　　林雨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凡，很快了说了一句：
　　“我和大学同学还要聚会，先走一步了。很高兴见到你们一家三口，真心希望你们一直这样永远地幸福着！”
　　很快的，林雨跟着萍离开了大厅，走出很远后，她的心还依然跳个不停，松开萍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竟然全是冷汗。
　　一直以为，陈凡这个名字将会和她生命中许许多多拥有过的曾经一样，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然，没料到转身的刹那，竟打开了记忆所有的门，昔日那生动的景致如一枚残叶依然在她在心的湖泊中飘零。有些人是注定会刻在生命里的，哪怕忘记了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他的脸，可是每次想起来，那种感受却永远不会变。
　　喜宴很快开始了，喧哗声中，林雨一个人悄悄走出酒店，呵，下雪了，那一片片的雪花如银色蝴蝶般在空中飘舞着，然后轻轻地落在屋顶，树梢，街道，还有她的身上，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林雨昂着头，步履坚定，一步一步走向雪中，眼里有些湿湿的。但，她的唇边浮着微笑，并不悲哀，她早就告别了那些多愁善感的时代。或者她的心底仍是寂寞的，但寂寞并不等于孤独和悲哀。她走着，走着……身后是纷扬的雪花，美丽无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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